为什么我们需要自我叙述

首先厘清几个概念:叙述(narration)是一种修辞,叙事(narrative)是叙述方式的产物,是对发生之事的语言再现,故事(story)即发生之事,基本可以与叙事等同(萧阿勤:《叙事分析》,p126,2013)。此外再区分两个时常混淆的概念:身份(identity)与认同(identification),我认为前者是后者的产物,同处动态与稳定的平衡当中,既不是永恒不变或本质论的,也不是漫无边界的。

这篇文章企图围绕“叙事身份(narrative identity)”这一概念展开。叙事身份最早于1985年由法国哲学家保罗·利科(Paul Ricœur)在其著作《时间与叙事(Time and Narrative)》中提出,但由于哲学家与物理学家一样致力于研究物质世界与非物质世界(时间)的关联,他的阐述我多少有些看不太懂,此处先简单引用维基百科对这一概念的解释(喂。

The theory of narrative identity postulates that individuals form an identity by integrating their life experiences into an internalized, evolving story of the self that provides the individual with a sense of unity and purpose in life. This life narrative integrates one’s reconstructed past, perceived present, and imagined future. Furthermore, this narrative is a story – it has characters, episodes, imagery, a setting, plots, and themes and often follows the traditional model of a story, having a beginning (initiating event), middle (an attempt and a consequence), and an end (denouement).

—— “Narrative Identity, Wikipedia

“叙事身份理论认为,个体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形成其身份——将自己的人生经验融入一个内化的、动态的、为其提供整体性感知与人生目标的自我故事当中。这一人生叙事融合了一个人所重构的过去、所感知的当下与所想象的未来。此外,叙事是故事——有人物、章节、意象、场景、情节与主题,以及与传统的故事一样,有开头(启动项)、中间(冲突与后果)和结尾(终场)。”

在这一解释中,能够清晰地辨认叙事身份的时间性,因其是“通过叙事的中介作用所获得的一种身份认同”,这一种认同来源于对故事情节的一致性感知——我见证这个故事中的过去、感受其当下且接受其描述的未来为我的未来,此刻我认可这个人物是我自己。

区别于用形容词或名词贴标签式的身份认同,叙事身份的优势在于它足够复杂、囊括时间,在叙事中有多元丰富的自我表达,而非百里挑一地为自己贴标签,看似有选择实则一个都不适合我。所以这里要讲的并非身份,希望能回到叙事本身。在厦门大学刘子曦老师的一篇概括性论文里读到叙事的四个特质:普遍重要性、具体时间性、内在因果性、潜在反抗性(刘子曦:《故事与讲故事》,p168-174,2018)。理应一提的是,个体的小叙事(Petit Narrative)之所以具备潜在的反抗性,是因其局部性、地方性、事件中心与凡人化所带来的异质多元,带来了对永恒真理般的宏大叙事(Grand Narrative)的怀疑与挑战。

“宏大叙事”是这两年在简中文化讨论中很常听到的一个术语,它来自法国哲学家、后现代思潮理论家让·弗朗索瓦·利奥塔(Jean Francois Lyotard),港台译作李欧塔。利奥塔的理论核心讨论的是知识(Knowledge)的合法性,叙事是使其合理合法的途径;他提出后设叙事(Meta-Narrative),即背后规定了各种叙事之间关系的总体规则。宏大叙事则是在现代主义思潮中发挥重要社会作用的后设叙事规则,比如哲学的思辨叙事(合理化真理)与政治的解放叙事(合理化自由),这两种宏大叙事在宏观的层面强调整体社会向好的面向,使得无数微观的、个体的叙事被整合与被消失。

所以,我们现在来到后现代主义的中心,“后”这一前缀表示它因现代主义而生,因对抗与质疑而存在——在这里我们需要随时察觉的是,那些合理合法的社会知识与固有规则,它们的合法性无懈可击吗?当我们形成自己的叙事,探索个体身份,进入公共话语,会在一定程度上找到答案,因为我们会在某个时刻发现,那恢弘的一切无法代表我。

回到“叙事身份”,想写这篇文章是因为最近受Ellen推荐,看了Hannah Gadsby的脱口秀节目《Nanette》,这场秀里汉娜改变了过去在喜剧表演中常用的叙述方式,不再自嘲她的女同性恋身份,不再为了避免给观众施压而在真正的故事结局前用一个“梗”一笑了之。在这场秀里,汉娜说了很多次这句话:I need to tell my story properly.。她开始讲述自己的创伤,暴露自己的愤怒,在故事的轻松转折后展示真实的结局里她是如何受到歧视与暴力,只因为她不够是一个“标准且正常”的女性。名词或形容词式身份标签的脆弱之处就在这里,也许因为简洁带来了一定程度上的便捷,但也因为极具阐释性而带来了过多的曲解——当我们说汉娜是一名女性、同性恋者、喜剧演员,这些词汇在不同人的理解中具备不同的涵义,有特定的标准和规则,而这套规则在一些人眼中是无法逾越、不可修正的——当你想象她应该具备足够的女性特质,讲lesbian enough的笑话,在台上故作轻松只为了逗笑大家,汉娜说,不,不是,也许我以前也曾想要表现得足够像一个女同性恋喜剧演员,但是今天,我在这里,只是为了完成我自己的叙事。

我最喜欢的一句台词是:I will not allow my story to be destroyed. 我绝不允许自己的故事被毁灭。以此回应毕加索的那句“毁灭一个女人,就是毁灭她所代表的过去”。我喜欢这一句是因为,毁灭是摧古拉朽的,而阻止一种毁灭该需要多么强大的力量——那几乎就是一场自我重建。

自我叙述同时具备个体与公共的意义。在个体的层面,掌握自己的叙事权实则是掌握对自己身份内涵的解释权——不然,你要让谁去定义身为女性应该是什么样子?而哪怕是最个人化的叙事,也几乎不可能脱离公共性存在。也许广泛的传播与解读无疑会强化个体叙事的公共意义,比如汉娜的这场秀,因为在流媒体上线、在互联网传播、被译介,让远隔重洋的我同样“feel connected”;但即使是最隐秘的个体叙事,都是特定的公共生活与人际网络的产物,个体性与公共性根本上无法切割。

最近在读《下沉年代》。作者以几个人物的生命史为串联,试图讲述美国在过去几十年间的历史变迁,其中讲到扬斯顿作为钢铁之城从兴盛到衰败,引述了主人公一位朋友“写在小小的螺线备忘录上的成长记忆”。不用怀疑,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就是历史,而我们的历史需要由我们自己去讲述、去记录,哪怕是在一本不起眼的备忘录上。

最后,引用电影《阳光普照》里的一个桥段,这是我印象中对于叙事身份的一次非常温情的实践。我们可以再想一想,这个故事是否有效回答了提出的问题。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阳光普照》里,小儿子阿和因故意伤害入狱,留下怀有身孕的女友小玉。生下小孩后,阿和的妈妈提议让小玉带上孩子去探望阿和,但只有结婚成为家属,才有探视权。小玉的妈妈问出了这个问题,“阿和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阿和的妈妈回答:
“大概四岁的时候吧,他很喜欢坐脚踏车,我觉得这样也不错啊,带着他到处去走。但是没有多久,他只要一坐上脚踏车,就不肯下来,要我一直骑一直骑,有时候甚至骑了两三个小时,他就是不下来。”
“不载他你就麻烦了,到了晚上他就不睡觉,闹一整晚。”
“小学的时候他很不快乐,我在想是不是学校的同学对他怎么了,问他他也不说。到了国中他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他加入了拳击队,在学校打,在外面也打,一直到前一阵子出事情。”

语言是永远承受不住“我是谁”这个问题的重量的,但往往有必须回答、不能退却的时刻,最好的答案从来不是名词和形容词,不是描述与判定,而是一个故事。
并且从来不是非要一个好故事。

参考文献:

[1] Nanette, Hannah Gadsby (2018). Transcript: https://scrapsfromtheloft.com/comedy/hannah-gadsby-nanette-transcript/

[2] “Narrative Identity”, Wikipedia (2022.05.02): https://en.wikipedia.org/wiki/Narrative_identity

[3] 刘惠明(2011):《“被叙述的自身”――利科叙事身份/认同概念浅析》:https://journals.openedition.org/transtexts/415#ftn3

[4] 刘子曦(2018):《故事与讲故事:叙事社会学何以可能》:https://core.ac.uk/download/pdf/323958029.pdf

[5] 萧阿勤(2013):《叙事分析》:https://www.ios.sinica.edu.tw/people/personal/hac/2013%20敘事分析(社會及行為科學研究法(二))(簡體).pdf



《 “为什么我们需要自我叙述” 》 有 2 条评论

  1. 以前看过一本关于虚构小说的教程,里面提到「叙述」和「描写」,小说是通过描写还原一个故事,让读者参与其中。我倒觉得,自我叙事虽然是在陈述一个故事,但它的难度远远超过描写,因为这不仅仅是跟读者产生联系,更多的是写作者与自己之间的对话。

    • 会觉得虚构作品是对现实的映射,镜中世界是另一种维度的打动人心,而自我叙述则是足够的坦诚和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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