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常是用“不要忘记”来告别的,如果能幸运地结束这一切,如同结束这个五月。
领到了新的出入证,和五月那张几乎一样的设计,只是底色换成了明亮的黄,街道名背后不再跟着(防范区),每户一张变成每人一张,背面写满六月每一天的日期。三区划分和那些需要费劲才能理解的管控政策也许就随着名称的掉落成为历史,但持着证,出入仍是“临时”的,这张卡片适用范围仍然“根据防控等级变化随时调整”。那无异于一则免责声明。
出入证由楼长阿姨发给我,她是位短发的上海阿姨,住在六楼。起初我很不喜欢她,因为她就像突然密集的核酸检测一样突然出现在我的早晨,声音洪亮,重重地捶门,睡眠的尾声就此崩塌;在她眼里,我也许也一直都是磨蹭很久才会开门(不记得口罩扔在哪)、每天都买东西、几乎不在楼道群报备抗原自测结果的101。其实我也不讨厌她。
封控开始时,很多人感叹邻里关系的美妙,但直到最后(希望是真的最后)我依然必须坦诚,我不喜欢团购,不在群里讲话,也并不热衷于与身边人建立联结——不热衷不是不愿意,只是止于点头之交也很好。像和隔壁爷爷奶奶约定把可回收垃圾放在楼梯下的角落,但作为回馈,也其实不需要麻烦他们帮我扔其他垃圾。我们不用常常碰面,但约定悄无声息地发生。
很多时候,只是默默看大家在群里的热络、温情和时不时的剑拔弩张。有两件事印象深刻。
其一是封控最严格的日子里小区最大的团购停团,原因是居委规定严苛且严重双标,后来居委在一片讨伐声中开了“官方”团购,看起来颇像抬高价格从中牟利的买卖。一位志愿者在转发团购信息时给出了两个不同价格,被指有赚差价之嫌,要求溯源追查是谁出的错。有人在群里质问她时讲,“看她发过照片一冰箱的牛奶,她不缺东西我们缺”。我和她在同一个小群里团购过牛奶,一单500mlx12瓶,我的冰箱里也曾经全是牛奶,只是距离差价事件已经好多好多天。她常在群里搅浑水做和事佬,我也不觉得喜欢她,差价事件最后的解释是起初和供货商没有确定好价格。只是那一句对冰箱里的牛奶的追问让我记得了很久,想起的是方方的《软埋》。
其二是今天,看到那位被困在小区里的电梯工回到家乡开始了隔离。被困住的两个多月里,他一直在做志愿者,给小区居民送货上门。他的微信名字里有一只老虎,大家叫他“勇哥”。我不知道有没有和他在小区里遇到过,如同不知道每一套白色防护服里是怎样的人。
群名是“友爱群”,群主也是一位志愿者。他很活跃,发言密集,有问必答,常在群里转发官方报道和红色正能量,和群友阴阳怪气地对线,每次居委被问责时避重就轻讲志愿者的辛苦,又因为阴阳怪气而看起来从不生气。据说是位退役军人,一开始服务于病例最多的封控楼,在被家人指责不顾家后转去了非封控楼,在停团危机后开启了团购,又在今天被指责继续开团是不是想赚佣金。他说这笔钱用途公开,今天开始支付勇哥回家自费隔离的费用,你们看截图,不解释。
我想人真的是很复杂的动物。因为一点好泪眼相看,因为一点不好恶言相向,但其实人只是复杂,如同光影交织。并不会有完美的“纯白志愿者”,我想我一样也并不喜欢他。
在这段纯粹的独居日子里过滤了一些“伪需求”,识别了哪一些东西是我真正的需要,读书、音乐、高油盐且辛辣的食物、烟,让我在感到困顿的时候可以自救,虽然不知该称其为画饼充饥,还是饮鸩止渴,或许都有些言过其实。那就是摆荡的生活里可以握住实物的片刻。和他人的交流渐渐变得少,五月的后半段更是稀薄,于是知道在躲藏的时刻被谁想起、被谁关切——躲藏不是刻意为之的考验,只是如同多年以前,不开心的时候无法在欢聚的派对上出席。但朋友们原谅了我。
过去的日子里也在这里写下了一些对荒谬见闻的愤怒和恐惧,直到最后也没有哪一件事在我身上真正发生,连失业都没有(not yet)。庆幸的是,我写下来了,不只是流下一滩浸湿纸巾的眼泪,让记忆随着液体蒸发。书写记录是一种萃取,为自己想留下的物质寻找溶剂。寻找亦是我的获得。
一首老歌向五月告别,六月的夏夜晚风扑面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