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末时被卷入一场全民感冒,堪称彼此隔离的三年以来参与过的最大型集体活动,躺在床上度过了象征性体温升高的两天,其后的半个月则一直生活在随意动一动身体便心跳过速的虚弱幻觉中。抗原与核酸检测的社会意义失效,而其医学意义尚且不及真实可感的症状——社交网络上早已流传过形式各异的图文总结,发烧、鼻塞、咳嗽、嗓子疼、身体疼痛,凡此种种总要经历一遍,少见提及的则是药物短缺、运力不足、居家办公,封城期间的记忆又短暂地卷土重来,再呼啸而去。
于是一年就这样结束,结束在精心挑选的九宫格照片所归纳的“幸福瞬间”,倒并非完全不真实,只是再一次404的年终新闻告诉我们,真实的幸福存在于无数时空交叠中小径分岔的花园。而我早已虔诚地相信,人类定义的时间节点无法承托任何关于未来的美好愿景,唯有收纳记忆成为一种足够轻巧的自我安慰。而人的记忆,“本就是一架蹩脚的相机”。
隆冬时与朋友相约,临别时对方问我,今年印象最深的事情是什么?我想了想说,封城的三个月。她又问,今年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是什么?我说,离职的时间选得不对。
而坦诚地讲,这两个回答都不是真正的答案。之于后者,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个不足够有益的决定,而已成定局的选择都不曾让我感到后悔;之于前者,我刻意隐瞒了于我而言更切身和深刻的情绪体验,把自己藏在宏大的、非个体的、不可控的公共叙事中。而有些时候,我受够了企图扮演关心世界和他人的自己,在阅读新闻时流泪再也不会让我感到一种幸存般的庆幸,而对生活的失控和对自我的迷失无法隐匿也无法逃避。
这一年我真正不能忘怀的,是初夏整夜驻留的街、初秋河边的一滴眼泪和无数个冬日午后牵起的手,是绝对私密因而只能由纸笔写进日记的细枝末节。也许正因为时代的大船是一副行将倾覆的模样,才更能在波动起伏的水中抚摸为数不多紧握手里的浮木,在喘息的片刻看见汪洋。
这一年我对一些事物上瘾。在上半年独自居家和办公的压力下,开始无节制地抽烟,直到现在每当我想要思考什么事情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借助分明对身体有害的气息获得平静;在开始了一段新的亲密关系后,依然难以自抑地沉迷于忽高忽低的情绪波动,以及波动带来的危险体验;在离开了上一份工作后,迷失在对“工作的意义”、“想做的事”和“想成为的自己”的追问。上瘾之所以是负面的,是因为陷入一种错误的问题解法的恶性循环。
但我该知道的,自己从来不擅长定义“正确”、“有效”或“正面”,也并不享受让它们成为我的擅长。在这一年里,我常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究竟该让自己沉浸在固步自封的旧房间,还是多走几步舒适圈外的新世界——后者的意义已经被足够的推崇和高估了,以至于太容易就找到一些为之赋能的褒义词。我们的言语已经被如此改造。
于是一年就这样过去,过去是时间的刻度游戏。时间可大可小,在足够宽广的视角里是宏大的时代与命运,在目之所及的世界里,却只是清扫屋子时抹去的水池污垢。每隔一周、一个月或更长更短的时间,明明你没有做任何事情,但时间在所有的物体表面积累,留下你不得不察觉和消除的痕迹。如观自身不净,是将自己作为一生命体,那我想时间亦有其生命,与我共同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