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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化

“那栋楼好像要融化了。”

工作时间在楼下抽烟时,穿着蓝色防护服的陌生人从余光中闪过,一句自语飘进耳朵。

我抬起头,看到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在烈日下以一种区别于平常的姿态伫立,平整的楼顶宛如塌陷般显出怪异的弧度,像一只来不及被舔掉第一口就变形的冰淇淋。

我打开手机,仅用于公司内部沟通的通讯软件弹出一堆消息,那些被问过无数遍的无聊问题再一次砸向我,但没有一条是通知异常状况的公告。打开微信群,问相熟的同事是否发生了什么奇怪事,没有人回复,我想大家都在忙。

烟抽完第二根,短暂的独处时间暂停,我还是得回去,毕竟这是工作时间。

进入写字楼所在的广场需要扫描场所码一次,进入写字楼大门需要扫描另一个场所码再一次,而如果没有戴口罩,保安会按住电梯以防上行,然后从他的口罩盒里掏一个送给我。

这个城市刚从长长的静默中苏醒,其代价是这里居住的人去到任何一个地方,都将在一个二维码前暂停,再用另一个二维码证明自己尚未过期。

电梯的按钮在融化。我反复地按着上行键,直到向上的箭头微微凹陷,而我的手指烫得发疼。

只有我一个人。看向电梯间的镜子,一道道水痕从我的脸上滑落,像是流汗,也像是眼泪,但那些水痕纵横交错,好像要变成一张不透风的网,紧紧裹住我。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干燥的,才知道流汗的是那面镜子。

回到七楼,从电梯到我的工位,需要穿过打印机所在的连廊,四分之一个工区,一排紧凑排布的工位,走到最里面。

大家真的在忙,埋头敲着键盘,噼里啪啦的一阵,每一张脸都隐藏在巨大的显示屏后,身体弯曲着藏匿。

我感觉到异常的热,超过气温近40度的室外,头顶的空调还在运行,红色的飘带规律地飘动着。

再次打开微信,我在群里说:“这栋楼好像要融化了。”

我惯性地打开工作电脑,输入密码,摆出摸鱼完后奋发振作即将投入工作的姿态,打开一张超过二十万行的表格,随意点击了一个动作,又在右下角显示“正在计算:8个处理器:11%”的递增数字中陷入等待。

“月报真的写不下去了。”

群里有人说话了,我看了一眼,但不是在回复我。正是月底忙碌的时候,人们无暇关心一座建筑是固态、液态或是气态。

表格的计算进度停在78%,用于标识动作点的箭头变成了蓝色的圆圈,没有尽头似地转动着,像环绕着虚无的小小宇宙。

我喝了口水,不顾水面上漂浮着的灰尘,它们在这栋建筑的空气中无处不有,只是从鼻腔进入身体就会被忽视。打开月报文档,除了自带的原始模板,还是一片空白,我想不起来这个月都做了些什么,更不清楚该如何从失落的记忆里捞起一些名为背景、目标、进度或价值的东西。

又想抽烟了,我捏了捏裤袋里的烟盒,错觉它将要径自燃烧,火苗已沿着手指爬上我的手臂。

我刚上楼,现在又起身离开,是不是不太好。

犹豫了几秒钟,我没有按win+L进入锁屏状态,把电脑屏幕留在那个依然计算中的表格,没有戴口罩,往洗手间的方向走,为自己的反复进出伪装出足够正义的模样。

我什么都没有带走,无论那些东西属于我或是不属于我。我的时间与空间,都在我使用“回到”形容再次进入这栋建筑时,被我舍弃与交付。

我只带走了自己,在七楼的电梯下行按钮完全变成液态之前,手指陷入柔软,短暂地失去了疼痛。

好热,好热啊,水痕交错的网已让我看不清自己的脸,但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坚硬地,有力地,让我的胸腔鼓胀得发痛。

从那扇被二维码包围的玻璃门离开,逃进炙热的夏,我没有和那栋楼一起融化,留它在我的身后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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