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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一次看到他英语笔记的扉页上写着Aiden,这篇文章里就叫他A好了。

我初中的学校不上晚自习,下午六点钟的时候学生从每层楼每个教室每扇门一个一个走出来,然后消失在人群里变成其中任何一个,吵吵闹闹地骑单车回家,身上是一整滩一整滩的暮色。
我家住在城西的一座山上,红砖房的顶楼,往往到家以后还能从阳台看见群山背后一点点金色的热烈的夕阳,但总觉得山下的人们那个时候已经看不到了。
偶尔不太想回家,没什么特别的原因,那个年纪好像做得多了没理由的事。
学校的教学楼是有点仿欧式的建筑群,回廊里有圆的涂成粉白色的柱子,窗台边铺着暗红色的瓷砖,远看过去很整齐。
上初中前来过一次,这些都没注意,只喜欢上藏蓝色的屋顶,想着也许以后在这读书能借着打扫卫生的理由爬上去,即使是腰上捆着一圈麻绳,背后有一群人不时喊“喂,你小心一点儿啊——”的情况下也好。
可是一次都没有。
我跑去七楼看,隔着上了锁的铁门能看到和别的布满脚印的楼梯间墙壁不同的白净空旷的墙,生动鲜明的白色,没有关的天窗,感觉有风灌进来。
还问过同班的一些人,不过他们好像没什么兴趣的样子,说那里很容易摔下来会死人的学校从来不准,叫我也不要想了。
走题了。


这篇文章其实只是想说说A。


我不想回家的时候就坐在教室里看对面楼的屋顶,和屋顶上一小片明亮但是大多数时候灰暗的天空。大概快到锁楼的点儿就去底层拿单车,再绕回篮球场坐在大理石凳上发呆。
遇到他的那天我比平时晚回去了一些,可能快八点的样子。
那天的月亮很圆,挂在山顶上不远的地方。后来我想圆月怎么会那么矮,大概是我近视的缘故,看远的东西都是模糊的一团。总之那天的月亮既圆又矮,小而朦胧,像一颗包着透明糖纸的温吞的糖,吃起来应该是凉的有一点苦的甜味。
他在打篮球,虽然是初冬但他只穿一件纯白没有纹路的长T恤,有一下没一下地跳起来投篮,头发从月亮上飘过。
操场上只有他一个人,好几个球没投进,光线不好。最后一个朝我这边滚过来,水泥地上“咚咚咚”几下一声比一声长,然后我给他拍回去了。他什么没说,谢谢也没有,接起来转过身继续该干嘛干嘛。
我又看了一会儿,他不高,但是瘦,动作有点缓慢,但不是呆滞的那种,而是一种深处的无意的迟钝。我猜他不是专门打篮球的,只是自己玩儿而已。
我站起来想走的时候又听到“咚咚咚”的声音,转过头发现球不是往我这边来的,他已经跑到对面的一小片黑暗里。白色的身影,鲜明,生动,像一棵植物。

除了那些晚上,他基本上都不是独自一人的。
有一次我看到他和一个女生一起,他推着银红色的女式单车,时不时低一点头和她说话。女生中长的头发搭在肩膀上, 鼻梁很漂亮,总之是男生会喜欢的样子。但我并不觉得喜欢她。
在人群里看到我他会朝我笑一下,然后我回他一下,然后我们各自退回人群中。

十几岁时我还能勇敢诚实地面对内心,意识到那种感觉就像是“上帝给你关了一扇门,就一定会给你开一扇窗”,虽然作文课上老师让我们背这种句子只会让人嗤之以鼻。
我不大看得到关上了什么样的门,只注意到那扇小窗户外面的阳光和风,都是很纯粹的金黄色,还有绿色的正在生长的植物,有的开了花。他站在窗户外面朝我笑,不,也许只是朝窗子里面笑。可是这里只有我啊。我趴在窗户上,整张脸压着铁栏杆,额头上留下红的热的印记。有点痛,但我觉得不要紧,觉得很满足。
那时候我们那么年轻,年轻到轻而易举说出再见,年轻到以为不过做了一场似是而非的梦,然后像真的忘掉一场梦一样将它一笑置之。

我成绩不好,没有考上A被保送的重点高中。他被保送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他跟我说这种话不是为了炫耀或者什么,只是单纯告诉我一个事实,和说夏天要到了是一样的。
他一边说一边扯掉手附近的草,拈起来挠我的耳朵。夏天黑得晚,球场老给别人占去了,他就不怎么打球了,闲得非拉我去晒夕阳。
我拍开他的手:“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要来学校享受注目礼……不人道。”
“我这不是不想让你一个人嘛。”
我笑,用手臂遮住眼睛。
A曾经做过一件事情是为了我,不对,应该说A说他曾经做过一件事情是为了我,只是为我。没有别人再那样说过。


那天我遮住眼睛,我以为我哭了但是没有,只是手压在眼睛上,出了细细的一层汗。
我侧过身凑近A,他的头发尾扫到我的鼻尖,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头发在奇怪的月亮上飘来飘去,我闻了闻,是凉的有一点苦的甜味。

所以我高中和A连一个学校都不在。我的高中在城郊,升学率不是很高,但是有新修的塑胶跑道,这在当时算是罕有的了。每天要上晚自习到九点半,周末也要补课。
我知道高中就是那样的我知道A比我忙得多,我在自习课上昏昏欲睡或者发呆的时候他肯定在……也许吧,做作业。我突然觉得我一点也不了解他。
我高中时过得很不好。没有什么朋友。形式上的也没有了。换了一辆单车,刚骑的时候有“哐铛哐铛”的响声,后来久了就没怎么响过了。
从学校到城区修了一条很窄的公路,每天上学放学都很拥挤。经常为了能摆脱那种拥挤的逼仄感我一下课就飞快地飙出学校,在马路上横冲直撞,我第一次知道迎着风以及为着一个并不存在的目标狂奔会让我掉眼泪。
毫无预兆的,再被风吹到遥远的身后。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怎么说。
高一时我自杀过一次,那天我逃课坐在一个河边,怎么也没能用那张软得像饺子皮一样的刀片弄出更惨烈一点的伤口来,只能抬起手腕看着嵌在上面的刀片,在手掌上投下小片的淡血色阴影。
没有阳光的阴沉的天,没有声响的河水,没有勇气活下去也没有勇气不活下去的我,草木戚戚。
其实说这个也没什么意思,反正那天我没死成(废话),伤口小得愈合以后连痕迹都没有了。看过一篇文章说年轻的时候应该试着死一次,反正年轻的时候总有那么一段时间除了想死别无所求,早早死过一次就能好好活下去了。我想这真是谬论,这不是教唆人不珍爱生命嘛。不过我不是因为这文章就非得死死看。不过后来我就真的再没想过要死了。
我干嘛要说这个呢?当我没说好了。

高二上学期,十月初,一个同班同学突然要转学到北京,然后请了不少人到ktv唱歌,其中也包括我。
那同学人缘不错,很多人都去了,我那天刚好没事儿想起他在讲台上喊“想来的能来的都来啊一定要来!”就骑车也去 。所以他不是特意约我的,没人会特意对我做些什么事了。
好吧,其实我一直不太喜欢这种活动,那次是鬼使神差的就去了。
还一推开包厢门就看到A被一群人轰起来握着话筒神情尴尬——那是他惯有的其实很多时候什么含义都没有的表情,前奏响起来。
我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斜着看他的背影,白衣服,好像高了一点,又好像没有。他怎么也来了?其实也没什么,有很多人,他认识,我也认识。但是我们之间应该怎么来形容呢。
他唱朴树的歌,唱到一半我摸出手机偷偷录了下来。
没人知道,后来很多个夜晚,我听着那一段些许嘈杂的歌声,任凭岁月在我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了过去。*

那天A唱完后坐在我身边,大概原本那是他的位置吧。我想起身把位置让给他,被他拦腰拉了回去,然后他一直这样抱着我,额头抵在我的肩膀上,双手松松地缠绕着,但我没有推开他。他的心跳声透过身体传过来,平稳,安宁,但我感觉得到肩膀上蔓延的湿意,热的,清爽的温热。我没有推开他。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A。

——这是个旅途 一个叫做命运的茫茫旅途——
——我们偶然相遇然后离去——
——在这条永远不归的路——
——我们路过高山——我们路过湖泊——
——我们路过森林——路过沙漠——
——路过人们的城堡和花园——
——路过幸福——我们路过痛苦——
——路过一个女人的温暖和眼泪——
——路过生命中漫无止境的——

——寒冷和孤独——

二十几岁时我在一家跨国公司工作,一次出差去了阿姆斯特丹。因为合约方的飞机延误,我跟公司的人打了招呼说我自己出去走走。
也就是延着运河随便走了走,河的对岸是更窄的街道。那时我已经戴眼镜了,能看清沿河停了不少车,看到三层的巧克力色的房屋,窗户很大很干净,看到露出的河堤内侧大面积的青苔,看到两个牵着手的年轻男孩。
等等,也许……我拼命往回跑的时候还不知道我想了些什么。
就像冬天的时候翻一本厚的旧的字典,手指干燥疲惫,一开始翻过了,往回翻又翻过了,可是人生不是翻书,翻书总有翻到的时候,而人生中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即使往回跑,看到的全部都是未来的景色了。
来不及就是来不及。

对了A,有件事情你可能不知道,我觉得你真不是会跟别人打听事儿的人。我三十岁那年出车祸把手机给丢了,你唱的歌也给弄丢了,你别怪我……算了,你怪我好了,可你别哭,真的。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一句话说,年老并不使我们变得更好或更坏,它只是让我们变得更像我们自己。
我昨天刚过五十四岁生日——这点我不记得了,是妻子和女儿告诉我的。
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我这种人,居然也结婚了,跟个正常人似的。你别笑,A你别笑,我知道,我们可以永远给对方保存着一个神经质的秘密了。仅仅只是神经质,属于青春的,突如其来又无疾而终的秘密。
妻子年轻时也有齐肩的漂亮的头发,眼睛很大,没有像星星一样的光。原来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星星一样的。
因为那场车祸的后遗症这两年我不是很能走路了,大多数时候躺在床上,看着一小片明亮的灰暗的天空。记得的事情不多,总是那么几件,翻来覆去的。

我只是突然想起曾经非常喜欢的藏蓝色的屋顶,七楼楼梯的大铁门变成了小的有铁栏杆的窗,A朝外坐在天窗上,只把上半身探进来,白墙壁是生动的,鲜活的。他也是,像一棵在那片白色土壤中生长的植物。他看着我,朝我笑,可是他始终不曾走过来,不曾开了锁让我过去。
也许他不想让我爬到屋顶,他怕我摔下去会受伤会死。也许被锁上的无能为力的是他,而我站在一个人来人往的走廊上,隔着窗户窥探着,凝视着,然后走开了,没有再更多一点。
最后他仍然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个人,我仍然是这个世界上的另外一个人。
但我从没后悔遇过他。

完。

*此处有参考tangstory的一篇文章,但是实在想不起来了。这篇小说写于高二,寂寞的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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